如果爽剧只有爽而已：从韩剧《财阀家的小儿子》说起

记者 | 潘文捷

编辑 | 黄月

尹炫优是顶级财阀顺阳集团一家的秘书，出生于贫寒家庭，屡次立功，但他并没有真正受到财阀一家的重视，他的人格得不到尊重，被财阀家里的人拿茶水浇头、被要求修马桶，什么杂活都得干，最后还被冤枉涉嫌侵吞资金，不明不白死在异国他乡。后，尹炫优成为了财阀家的小儿子，不仅要寻求当年死亡的真相，他还想要将财阀的一家据为己有……

以上是近期热播的复仇韩剧《财阀家的小儿子》的剧情梗概。在剧中，主角通过到上个世纪80年代，获得了作弊一般的预知能力，纵横韩国投资领域难遇敌手。复仇剧集或小说是通过什么机制引发观众和读者爽感的呢，又能否应对现实世界秩序中难以解决的问题？除了爽，我们获得了又失去了什么呢？

既是复仇，也是逆袭

《韩国复仇剧叙事研究》一文指出，在韩国复仇剧中，复仇之前的主人公往往是好人，而且“多遵守东方的儒家伦理观念”，这样一来主人公就在道德上能够站稳脚跟。《财阀家的小儿子》主角尹炫优就是一位非常尊崇儒家传统的主角，生前孝顺亲人，养活一家老小；对顺阳集团财阀表现出无限的忠诚，虽然并不是总能够得到尊敬和重视，但一直忠心耿耿，对财阀一家的要求说一不二。而与之相对的，是剧中恶人一方常在道德上首先失去人心。

尹炫优之后“魂穿”到财阀家最小的孩子陈导俊身上，回到了一切发生之前的1987年。这就像可存档的游戏一样，玩家在上一回死亡之后，拥有了重新开局再玩一把的机会，在与前世相同的剧情里学习探索。这种穿越小说的时间线并非线性，而是轮回，之后的目的就是复仇，这又和因果报应结合在一起，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轮回业报思想中产生了爽感。

尹炫优后没有回到原来的家庭，也不是财阀家的长子长孙，而成为了财阀家最小的孩子，这一设置一举两得：一方面，主角通过实现了阶层跨越，不必一穷二白从头开始；另一方面，陈导俊的家庭虽然有钱有势，但在整个大家族中是不被重视的边缘角色，所以主人公在成为继承人和扳倒家族中其他争夺者的道路上还有不少工作要完成。

对于代入一穷二白的尹炫优的观众而言，这不仅仅是尹炫优个人的复仇大计，所有曾在职场上有过类似受尽压榨、失去尊严的体会的观众，或许都可以在这一人物身上找到共鸣。而对于代入小儿子陈导俊的观众来说，这种爽感也不难理解，近年来我们已经看到了无数范本选择这一套路，网络文学作品中的主角有为落魄庶女的，也有为十八线明星的，随着故事展开获得逆袭的爽感，借助塑造不被重视的小人物来实现以下克上的越阶挑战。

历史外挂，扮猪吃虎

除了身份发生变化之外，剧中时间倒流的设定更是使得主角“开挂”。

陈导俊的时间是1987年，这意味着主角不但已经了解家族大事件发生的拐点——生前作为忠诚员工的尹炫优熟读顺阳集团创始人兼会长的自传，可以根据自传内容分析如何在关键事件节点上说服老板，更是对韩国这一时期的历史进程有着精准把握，可谓拥有“历史外挂”。

“历史外挂”指的是从当下社会带到过去的意识、经验以及“后见之明”。在国内的爽剧《庆余年》中，主人公范闲靠默写一整部《红楼梦》名震京都，后又在庆帝和北齐文坛大家庄墨韩面前背诵《唐诗三百首》，一口气“作出”上百首21世纪中学生普遍能够背诵的绝妙诗词，以中华五千年文学成就实力秒杀文坛巨匠——这些设定都是“爽元素”。而对于财阀家的小儿子来说，对历史走向的把握让他完全了解经济和政治风向。初期投资时，小试牛刀就炒房地产，当时的小坡村几年后变成高档住宅区，净赚240亿韩元，一辈子都花不完。剧情进展到这里，在其他电视剧里或许可算得上美满结局，而在爽剧中，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接下来的发展看似是“升级流”的剧情——开局主角是小白，在挑战、磨难与欲望中逐步升级走上人生赢家道路——实际上却是“无敌流”，即主角一开局便是满级，后续不过是他利用自己对历史大势的洞察，升级自己的财富和权势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财阀家的小儿子》还使用了爽文爽剧常见的一类热梗——扮猪吃老虎。这指的是隐藏实力，装作无知弱小的样子以迷惑对手，最后给予对手致命一击。

陈导俊最初完全没有受到家族势力争夺者们的重视，出场时只是个未成年人，对家族继承权的觊觎没有摆上明面，后续重要动作都在背后完成，没有人知道他究竟做出了多少收购兼并和投资，连顺阳集团创始人兼会长都没有察觉他的野心。他对老大和老二家的一举一动都洞若观火。在尹炫优生前呼风唤雨、将其自尊和生命玩弄于股掌间的老大老二，如今也不过跳梁小丑一般，再机关算尽也逃不出陈导俊的手掌心，这一剧情再次推动爽感升级。

随着剧情的发展，如何找到暗算自己的人而复仇不再是重点，重点已经变成了主人公如何在韩国乃至国际投资领域纵横捭阖，壮大为韩国经济支柱。“YY小说，讲究无限制地夸大个人实力，把一切不合理变成合理，把一切不实际变成实际，”《财阀家的小儿子》的剧情设定正呼应了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网文研究者邵燕君的这一观点。

取而代之，毫无批判

爽文致力于欲望的满足，每一种类型的网文都对应着读者的特定欲望。《财阀家的小儿子》致力于满足的是什么样的欲望呢？与2022年的另外几部热播韩剧《金汤匙》《高斯电子公司》相对照，我们可以发现，这些电视剧不约而同地指向了财阀与普通打工人之间的天差地别。

在《韩国式资本主义》一书中，韩国经济学家张夏成指出，韩国财阀是韩国计划经济时代的产物。在朝鲜战争之后，韩国堪称全世界最贫穷的国家之一。美国在十几年里向韩国提供了大约21.5亿美元的物资援助，相当于韩国政府财政收入的40%。政府将许多援助物资卖掉，将换来的钱用于对工商业投资和发放贷款，在特定阶段集中“突击”特定产业，如上世纪60年代的纺织业、70和80年代的造船、钢铁、化工业，90年代中期后的汽车、电子、通讯业等。那些与政府有密切关系的官商就利用这一机会，通过外国援助分配和政府在金融等方面给予的特惠政策发展起来，这种体制制造出了一批特权财阀。在韩国政府实现经济持续高速发展的同时，财阀也获得了开拓国内外市场、排斥竞争、推行垄断的良机。韩国实现民主转型之后，历届政府都有尝试限制财阀的努力，结果都不如人意，造就了一个资源分配不均与钱权交织的阶级社会。

在这种背景之下，不少爱情片让财阀二代三代爱上女主角，以此实现女性的阶层跨越，男性主人公又该如何是好呢？《高斯电子公司》让普通职场人对财阀进行嘲讽，并将财阀二代置入普通职场语境中产生错位，然而最终的结局还是安于现状；《金汤匙》致力于用魔幻手法，让只有“土汤匙”却富有野心和智慧的清寒学子李承天与同窗富二代交换身份，从而使主人公摆脱现状，将自己此生未能拥有的一切全部抢来。在《财阀家的小儿子》里，我们既能看到“土汤匙”对“金汤匙”取而代之的野心，也能看到主人公如何利用八九十年代的经济和政局状况扶摇直上。

在爽的尽头，还留下什么？与《金汤匙》的主人公、中学生李承天须不断探索成功道路不同，在《财阀家的小儿子》中，为陈导俊的尹炫优拥有着巨额财富和历史洞察的双重“金手指”，完美“开挂”，顺风顺水，而这也意味着他并没有得到任何实际意义上的成长。主人公生前虽被特权财阀阶层百般欺辱，但上述两部剧都没有对财阀制度进行任何批判，主角们都只想要鸠占鹊巢，取而代之。这些剧集或许展现了财阀及其后代们的不择手段、唯利是图，但紧接着的一个问题是：一个有感情、有血肉的财阀就是匡扶正义的最终解决之道吗？

参考资料：

王雅丽《韩国复仇剧叙事研究》

邵燕君《传统文学生产机制的危机和新型机制的生成》

曹斯滢：《爽文的形塑——以网络文学平台的筛选机制为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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